“小人宋珍。”他答道,“先前在太女殿下府中做事。”
李淳一知他是李乘风的人,但没有流露戒备,只是问他:“府里这么多人,有人给磨墨代笔吗?”宋珍站在她侧旁回道:“自然是有的。”
“那很好。”李淳一于是吩咐道,“识字的各自抄一册道德经,要用心写,写得好本王会赏。”言罢又说:“本王倦了,寅时前不要来打扰。”
“喏。”宋珍低头应声,再抬首却见李淳一径直往里去了。
李淳一对别业的结构仍十分熟悉,一路无碍地行至卧房,开门点灯,终在角落里见到了她的行李。她打开箱子看了看,发现被翻过之后倒也不紧张,只一屁股坐下来,疲劳地往后躺去。
灯油悄无声息地燃烧,顶上横梁在昏光中更显得沉静,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。窗外忽响起一阵“咄咄咄”声,是乌鸦尖喙啄击窗棱的声音。李淳一躺着没有管,很快,黑色身影顺利顶开窗子挤了进来,落在李淳一身侧,低声叫唤。
李淳一没有多余气力再同它交流,她安安静静看了它一会儿,过劳的脑子就迫使她闭上了眼。这个梦境干燥,但充斥着细碎议论,令人睡不安宁。她惊醒,想要坐起来,但整具身体几乎有一半是麻的。
报更声响起来,天还是黑的。待鼓声落尽,她终于坐起来,灯已经熄了,乌鸦也不知所踪,她起身开了门,昏黑晨风涌进来,庭院晨景与多年前几乎一致。这让她有微妙的亲切感,但她目光一转,便瞬时察觉到了陌生。
宋珍站在走廊里,悄无声息,十分吓人。谁也不知他在这站了多久,他一动不动像个偶人,双手捧着长漆盘,上面摞放着数本纸册。
李淳一还未开口,他却已躬身问候:“还未到寅时,殿下就醒了吗?”
“恩。”
宋珍注意到她连衣服也未换过,即道:“昨夜殿下未洗漱便歇下,过会儿还要回朝操心郡王丧礼,不如趁眼下还早,先沐浴洗去疲惫。”言罢上前一步,将漆盘递到李淳一面前。
李淳一取过一册翻阅,其中所书,正是她要求抄写的道德经。她半夜交代的事情,这时天还未亮,就悉数交到了她面前。且因她叮嘱“寅时前不要打扰”,他便在外面站到了寅时,直到她主动走出来。
宋珍此人,比她预想中“周到”,也更麻烦。
“将东西放下,去备热水吧。”她说完让开路让他进屋,宋珍将漆盘放下,随后退出门。李淳一见他背影走远,敛眸揣摩他是否就是那晚送礼服至道观的李乘风男宠。
她一时无法得出确凿结论,只能选择以静制动。
然宋珍并没有做什么逾矩之事,甚至连过多的话也不问一句,俨然是合格的执事模样。沐浴水令侍女送到房中,待她洗完,早饭便端上了案,清淡、温度合宜,十分贴心。她用完早饭,车驾也已准备妥当。最后他亲自送她登车,并道:“殿下请勿太劳累了。”
悉心至极,却令人不自在。
车驾从安上门直奔皇城,各衙署相接挨靠,诸色袍服的官员穿梭于皇城街道,刚刚开始一天的忙碌。长安的雨季仍没有结束,太阳也吝于露面,因小郡王的死,停朝三日,自然也看不见各衙署长官摸黑赶去上朝的情形。
行过中书外省,李淳一挑开帘子朝外看了看。那看起来并不雄伟壮丽的建筑,却是帝国政令处理的核心所在,不过以她的力量,目前什么都够不到。宗亭拥有权限,但他未必当真乐意让她去触碰权力的核心。
她在封地时,虽也处理政务,但都太过琐细且局限。她或许清楚州县的运转之道,但面对“偌大一个帝国如何运行,庞大皇城内近百个衙署如何平衡如何协作”的问题,她只能算是门外汉。
铃铎声响在潮湿的清晨里,藏起飘渺,倒是有几分轻灵。李淳一下了车,礼部周侍郎匆匆忙忙跑来,一躬身道:“殿下来的正及时,大殓之物已准备妥当,还请殿下前去过目。另,太常寺、鸿胪寺几位长官此时也在礼部,有些事还需殿下拿定。”
一天一夜,全部妥当,效率惊人。
宫城里一个孩子的死,来得突然,结束得也很快。因为帝国不需要这样的悲伤,所以会在礼制规定内,尽可能快地将其掩盖,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迎接大盛会。
四方来贺,八方来朝,这是帝国繁盛的证明,女皇的寿辰不会因一个孩子的死而取消。长安城的百姓也日夜期盼着盛会快些到来,他们不太在乎天家的权力争夺,只关心女皇寿辰当日会不会“解除宵禁”,因为他们对沸腾的长安城夜晚已经渴望了很多年。
而对于李淳一来说,这盛会愈迫近,愈让她不安。
她蛰伏得够久了,期待苏醒,期待张口说话,期待摆脱控制。然而忙完小郡王的丧事,她便一头扎进务本坊别业,闭门不出,没日没夜推演更高阶的幻方。
她府中的人也不空闲,因她以风水不好的理由令人重新修改格局、修缮府邸,虽然动静不大,但也很恼人就是了。至于府里那些帮不上忙的白面郎君们,就只能窝在屋中替“修道走火入魔”的吴王殿下抄写经书,甚至刷印符箓,简直无休无止。
这雨季快要结束了,李淳一能感受得到,她内心甚至因此有几分愉悦。不过她很久未见宗亭了,自那晚国子监相会之后,他就再没有出现过。她后来得知,他以朝廷特使的身份往西北去了,因为关陇军不太.安分。
女皇遣他去关陇是别有深意的,因他与关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如果他一去,关陇军便能顺利平息下来,一来是对中央朝廷有利,二来也可以此来估量他同关陇集团的牵扯到底有多深。
至于隐藏在这背后的第三层意思,没什么人知晓,更不宜挑破。因女皇察觉到了他与李淳一之间的密切往来,所以眼下实在无法容忍他继续留在京中。
女皇十分忌惮宗家及其背后门阀世族的势力,君臣之间的权力需要平衡,这些年她独自面对与她一样强势的世族势力,一直维持得十分吃力,她不希望帝国将来陷入权臣控制君主的地步。
李淳一是有可能诞下储君的天家女,这个孩子决不能有权臣世家嫡长子的血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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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一日街鼓声尽,长安城再次沉寂下来。
务本坊别业内灯火寥寥,宅内工事也终于歇了下来。
书房内,李淳一跪坐在矮案前推演幻方,但数字庞大,她一时未能演出结果,便保持盒子内现状不动,合上盖子将其收进柜中。
火苗忽跳了一跳,外面有人敲门,她听出是宋珍,栖在案头上的乌鸦瞬时警敏起来。禽类通晓主人心思,主人对人设防,它也一样。
她坐正了问:“有事吗?”
屋外宋珍无波无澜地回:“殿下令人抄写的经文已全部妥当。”
“搬进来。”
门被打开,乌鸦猛地扑过去,宋珍往后退了一步,似乎吓了一跳。李淳一不多作解释,宋珍也只默不做声地将经文放下,但他却不着急走。
“宋执事可还有事?”
宋珍应道:“是。”他旋即往前一步,躬身递了一只封死的锦囊给她,李淳一不接反问:“是从何处送来的?”
宋珍却说:“殿下看了便知。”他言罢后退,转身离去,并自觉将门带上。
李淳一细察外面动静,过了一会儿,取过小刀挑开锦囊针线,从里头取出一张字条来,上书:“勿私相授受,符箓亦不许。”没有留名,但这的确是宗亭的字迹。不过连她都能将宗亭的笔迹学个八.九分相似,所以字迹并不可信。sk
然她一捏袋子,却发现还有一只小巧硬物在内。她将小物件倒出来,石头落在案上迸出一瞬声响,之后便乖乖躺着不动。昏黄灯光下,是一朵淡粉桃花,分明以石头雕琢而成,却仿佛散着香气。
字迹或许可以作假,但“一朵桃花”的深意,却只有他们二人知道。
她再次将视线移至那字条上,“勿私相授受,符箓亦不许”,前半句是宗亭一贯的蛮不讲理,后半句却引人琢磨。
为何特意强调不许赠符箓呢?李淳一略蹙眉,她回长安后,只送出过两张符箓,一张在承天门给了宋珍,另一张则贴在了中书外省的公房里。宗亭断不会纠结第二张符箓,难道他连她送过符箓给宋珍都知道吗?
李淳一思忖间耳朵忽动,她骤然抬眸看向门口,冷静地问道:“你还在门外吗?宋执事。”
宋珍的确没有走远,他送完信物,便一直在等李淳一的反应。
于是他应道:“小人在。”随即缓慢推开门,再次步入书房内。
不待李淳一询问,他已是上前一步,将先前在承天门收到的符箓主动退回了李淳一案上:“相公曾令小人在送完锦囊后等一等再走,倘若殿下在阅完锦囊后唤小人,便让小人将此前收到的符箓归还给殿下。”
他是宗亭的人,他连收到一张她给的符箓,都要报告给宗亭。
李淳一低头看着那符箓,只能得出这个结论。
明明是李乘风信任的男宠,却是宗亭的人。鬼骗鬼,假套假,真是好戏。
她沉默了一会儿,问:“宋执事是何时进的太女府?”、“五年前。”
五年前,宗亭那时甚至人在关陇,但却已经未雨绸缪。她虽也有眼线,但与宗亭比起来,只能算作皮毛。他埋棋子有深有浅,浅的用来迷惑人,深的却只有他主动告知才会浮出水面。而这颗埋了五年的棋子,他借着李乘风的手送到了她这里,并且堂而皇之告诉她:“别怕,这是我的人。”
他远在关外,却阴魂不散。
如此顺水推舟,李淳一绝不认为这是最后一次。按照宗亭的脾性,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再有。她该是夸他布局周密,还是讲他可怕呢?
此人的成长已远远超出她的想象,令她难安。
她不想被女皇和李乘风控制,同样也不愿被一个男人控制,哪怕这个人对她而言,意义非凡。
她将那朵石桃花紧紧握在掌心里,桃花没有碎,疼的是她,流血的,也是她。
血缓慢往下滴落,乌鸦闻到血腥气忽低鸣了一声,将她唤醒。
她回过神,同宋珍道:“符箓与他物不同,送出便不好再收回,宋执事还是收下吧。”
宋珍本欲推拒,但最终还是将符箓重新收起来,并道:“谢殿下赏赐,若无他事,小人先行告退。时辰不早,殿下请早些休息,明早有大朝会,寅时需得出发。”他仍然贴心且周到,但这与之前的表现,落在李淳一眼中,已是不同。
月由亏转盈,是人间半月。
女皇的寿辰适逢十五满月,但庆贺盛会却在十四就拉开了帷幕。除礼部、太常寺、太府寺、鸿胪寺等衙署的官员还在忙碌外,多数官员都因此提前开始了休息,长安城解除宵禁三日,十四这夜,街鼓未响,坊门未闭,东西二市未歇,月亮将满,百姓们离开家涌上街头,提前开始了狂欢。
而李淳一,则关上房门手持蜡烛往地下走。
与外面耀眼的灯轮、飘香的美酒截然不同,刚刚开挖完成的暗道里潮湿晦暗、只有泥土的气息。
作者有话要说: 某中书侍郎v:嗯哼你翅膀是要硬了嘛?小心窝回来吓死你哦
…………
☆、【零九】千秋节
这一夜,长安城中几乎每个人都未眠。难得通宵的城市被人们的热情与欢愉灌醉,至晨间才带着朦胧醉眼,迎接冷冽的秋日晨光。
霜还未融开,朝臣外使就已在太极殿前汇集,几乎不是哈欠连天便是面带倦色强撑着,“昨日喝得太放肆了不好不好,头痛得很哪,不过那酒倒是十分妙,魏明府没去真是亏了。”、“哪能都像李郎中一般逍遥,昨日某在公房忙了整晚,天还没亮便赶过来,到现在还未合眼,实在困顿得很。”朝臣们悄声议论,待巡视仪容的殿中侍御史走近便又倏忽闭嘴。
承天门楼上鼓声骤响,“咚、咚、咚”缓慢有力,每一下都震彻宫城。太常寺奏鸣礼乐,迎接帝王的到来。久未露面的皇夫也于今日出现,身姿仍然挺拔。传闻他身体每况愈下,似大限将至,然今日露面看起来却并非那么回事。他与女皇并行,从二十岁到今日,已携手走过几十个年头,算得上彼此最亲密的亲人及同盟,顺理成章的,死后也要葬在一块。
人到垂暮,仍然并肩,执手同享一份荣耀与喜悦,是冠冕的维持。
秋日里凉凉的楼台在太阳不吝照耀下渐暖,高台上的衣袂环佩沐浴在阳光中,礼部仪官立于东侧,展开手中长卷,奏:“喜圣寿无疆之庆,天下咸贺……”
他语声清越又庄正,诸人屏息不言,连鼓皮都安安分分,不发出一点声响。然此时却有一只漆黑乌鸦凌空俯冲而来,落在李淳一面前。李淳一站在朝臣前列,此时一众人都悄悄朝她看去,因乌鸦乃不祥之鸟,在这样的场合到来,实在不是什么好事。
李淳一低头瞥了一眼,却又轻蹙起眉。因落在她面前的乌鸦,并非她养的那一只。
那乌鸦在她跟前盘桓了许久,最终扑翅飞起,往太极殿顶飞去。
它的出现像白纸洇了墨点一样令人不舒服,然这对李淳一来说,却是某个人到来的信号。
她站着不动,听仪官宣读诸方进献之礼。各国使节挨个露面,寿礼大小、列队排次都互有比较和说法,礼部与鸿胪寺、四方馆先前为此事简直愁得掉光了头发,到最后深思熟虑定下来,仍是得罪了好些使节。
使节们暗中瞪眼互相不服之际,仪官已是宣朝臣进万寿酒。众人齐齐伏地拜贺,太常寺礼乐再次奏响,高台上的白鹤展翅跃上青天,朝臣们待礼毕再抬头,高远天空里一缕云也没有,是久违的明净。
长安的天空哪,倘能一直这样干净就好了。
可这片天空,数百年来见证着权力的此消彼长,被铁蹄震得发颤过,也被战火熏得满面乌红过,为天门街上累累白骨纵情哭过,也为满城繁花飘香美酒温柔笑过。风雨有时,晦暗有时,如今它目睹一位垂暮帝王谢幕前的盛会,清朗平静,却透着几分难言的寂寥。
和它一样的是站在高台上的女皇,经年累月对抗病痛的身体,早学会了麻木的平静。身着盛装,面对来使朝臣,她面上是体面的愉悦,跟个人无关,只关乎帝国。这是她的时代,大权在她手中,但如今她越握越觉得吃力。
就在日头快移到当空之际,礼部安排的仪程终于走到尾声,底下朝臣均松一口气,恭送女皇及皇夫的离开。下了高台,背向日光,女皇走得很快,皇夫甚至赶不上她,她早年也是英姿飒爽巾帼英雄,眼下老了,却仍存了当年几分风姿,可面上一星半点的笑也没有。
承天门外的热闹寿宴即将开席,另一边却仍是空旷冷寂的宫城。不过朝臣外使现在并不关心墙内的世界,他们站了许久饥肠辘辘,只惦记光禄寺即将送来的美酒佳肴。
大鱼大肉,都不合李淳一胃口。她饮了一些酒,低头琢磨方才到来的那只乌鸦。那乌鸦属于她的老师贺兰钦,但他久居江左不出,在她离开吴地之前,也同她说不会来长安。那么老师的这只乌鸦为何到了呢?
她正思忖之际,却有外使前来打招呼。身为亲王,她有义务代天家招待外使及朝臣,一盏盏酒饮下肚,她也不觉得醉。喝多了的吐蕃使者渐渐放肆起来,想要拉着她的手与她对饮,然却被李乘风攥住。李乘风与身旁的四方馆小吏道:“这位来使都已醉了,还不送回去吗?”
四方馆小吏赶紧带着外使离开,李乘风却忽然十分用力地握住李淳一的手,轻描淡写地说:“他若真拉了你的手,姊姊就将他的手剁下来。”
她说得非常轻松,似乎剁手与拔一根头发没什么不同。
李淳一脸上瞬浮了些醉意,她说:“姊姊,我有些醉了。”